刚刚过去的国庆档，《影》《无双》《李茶的姑妈》《胖子行动队》和《找到你》五部国产主力影片轮番亮相，类型分布上包括了古装动作，枪战犯罪，伦理喜剧，动作喜剧和性别视角下的现实取材剧情片，看似多样而丰饶，却未能达到乐观预期的节庆观影火爆。
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各部影片在内容制作和视觉审美导向上存在的问题也是亟需认识的。综合看来主要包括：《影》与《无双》以娴熟技术延续的视觉风格化方向，如何吸引并建起新的观看群体？《李茶的姑妈》和《胖子行动队》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把喜剧电影低俗化，经典喜剧包袱怎么就抖不出新的机灵？还有《找到你》，唯一一部现实题材品相兼具女性主义视角的悬疑元素影片，艺术手法和剧情结构都有很多可圈可点处值得赞誉，整体走向却经不起二刷的推敲，一些苦情细节上的过度渲染，以及对于高蹈观念的理想化表达，都让其接受维度连续出现波动。
力臻极致的虚构与本土观影群体的内在需求
很多观众都饶有兴致地看出，《影》与《无双》不仅同时分享国庆档的时段，而且形成有趣的相似，分别以古装和现代来讲述主体人格与虚拟意念投射之间的变幻关系。这类真真假假反转不停的剧情虚构本身极具观影吸引力，但是具体到两组创作风格已经相对定型的导演方——张艺谋团队与麦庄组合（麦兆辉、庄文强），疑问的重点反而会滑向能否新增观众群体。例如《无双》，就是要知道除了那些随着挚爱发哥一起老去的忠实拥趸之外，典型港片的视觉风格还能不能吸引新的观看兴趣？
由于大盘总量有限，致使《无双》虽然名义上票房领先，数字却不算傲人。这个情形和该片的剧本有些相像，大量好评赞其虚构够强，一再反转够烧脑，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剧情中尬入的所谓怀旧致敬桥段，如周润发扮演的角色几度重现《纵横四海》或《英雄本色》，不管场景发展到什么地步，总归要把重火力的双枪开战画面做到慢镜头的极致。这个虚构剧情的思路导致了成片后的本末倒置，也使《无双》的数次虚构反转在前后逻辑上出现衔接困难。仍以围绕周润发来抒发怀旧心态的飒爽枪战为例，一幕密林中的混战火并，手枪，机枪，重机枪，甚至炸弹，火箭炮，轮番上阵，制贩假美钞的这个技术团队陡然变身为超能武工队，前期介绍的人物分工如管家婆，制版师傅等都有了以一挡十的神勇战斗值，而此前被大加渲染的金三角武装悍匪，只是一阵乱战就被全歼。当然，画面还能好整以暇地留给周润发一个横掠银幕的动作特写，重现他双手双枪瞄准观众开火的强刺激画面。
屡试不爽的高强度刺激是港式枪战片与犯罪片的常用手法，然而电影的特性是不停歇的更新，电影工业也是。如果仅在题材上翻炒冷饭，把造伪钞的精细物料模仿到惟妙惟肖，很难吸引到无现金时代的新观众群体。由此凸显出的，是享受合拍片利好的港片模式如何继续保持吸引力的深层问题，仅靠发哥一再出山显然力不能抗鼎。年华终会老去，就算皱纹可以忽略不计，那些需要从筋肉关节深处爆发出来的动作张力还是无法在高清摄影机前成功作伪的。
《影》和《无双》的问题同中有异，出自张艺谋导筒的作品本身已有相当高的号召力，如何确保新观影群体的增加才是难题，尤其是当导演风格和思路出现某种程度的固化与重复之后。《影》的水墨观感确实层次丰富，画面上韵味流转，恍惚中能够感受到中国古代书论与画论对于墨分五色的传统美颂扬。能够想见，完成这样的画面需要高技能的专业布光与摄制技术，不消说也需要高昂的人工费用和布景成本。
从技术完成度来看，张艺谋和邓超一起将实与虚的影像关系表现到极好。邓超一人分饰两角，画面摄影中却能够完全隐去后期技术处理的痕迹，确实达到了东方美学的预期：含英咀华，光芒内敛。其间最大的艺术成就是寓难于易，每一帧画面效果的达到其实都克服了很多客观物象暨主观表演的困难，但在瞬时闪过的画面流动中，却时时淌出飘渺向上的轻盈感。
可是还会有笑场，前一帧画面还静穆感人，接下来剧情生造的臆想，漏洞和视觉上的出戏就彻底改换了观影的感受。不得不重复一句，每当张艺谋电影中期望实现一个意外反转的时刻，都要非常小心不要落入过于主观的自说自话，此次《影》对于“沛伞”的武器打造与相关动作表现，怎一个“尬”字了得。上一秒还在旋转着发射飞刀的沛伞，下一秒就像两片扣合的龟壳一样旋转着，用碰碰车模式穿越敌方防线，几乎再现了《长城》中的鹤军集结，大费周章地做一个漂亮之极的高空纵跃，然后呢，不仅收效甚微，还可能无功而返，更严重的就是尸骨也收不回。一声叹息后就想问一句，那些打滑在中途的沛伞，难道在战术演练的实操过程中，就没发现这武器会对己方造成更大的阻碍和伤害吗？
西方的历史民谣传唱说一个国王丢王冠，仅仅因为马蹄上掉了一颗钉，现代的解释是细节关乎整体成败，而古老的东方智慧认为，如果一个艺术品是气之贯通的真作品，就不会有可以局部拆分开的细节，譬如什么呢？“香象渡河，不可句摘。”兼具日神精神和酒神气质的张艺谋，一定是在他深沉的梦境中见到过某些雄浑的奇景，如果有朝一日真能挥洒观众眼前，对于各方都不亦快哉。
困难搞笑的喜剧和困难表达的现实
古装片遇冷还好理解，这次国庆档中的两部喜剧电影口碑跌落才是亟需修正的现实问题。一方面，《胖子行动队》和《李茶的姑妈》面临同样的搞笑困难：“梗硬”“梗滥”“梗失灵”。嘲笑拜金，关联身体的调侃，特别是男女易装的角色互换，是二者密集使用的手段。已经很难用正常的语言来重述或者批评《胖子行动队》对人物身体特点的做法，更别说该片一再屡屡拿器官暴露当笑点的低俗趣味——事实上，如此恶劣的花招是必须隔在国庆档合家欢观影之外的。
柏拉图无数次提醒剧场里的人：看喜剧要比看悲剧时更小心自己的仪表，因为当舞台上的低俗表演万一引发了你的不适当大笑，那么不是演员而是作为观众的你，变成招人讪笑的丑角。
另一方面，《李茶的姑妈》在处理金钱话题上稍显不同。表面还是延续了文艺复兴以来戏剧冲突对金钱的蔑视，用反面人物在金钱诱惑面前全然失控的丑态，来验证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台词：“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一点点，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欧洲喜剧的男女易装笑点也表现在开心麻花多部电影中，此次李茶往返飞奔在两个海景别墅间一次次仓促换装秀，一定程度上就复现了《一仆二主》的经典舞台调度。
喜剧需要笑料更新，是真正的内容创作的更新。伴随新笑料的丰富，喜剧还需要在具体展开的适当环节上放入机智的讽刺。不讽刺现实的伪笑料进入不了喜剧的行列，《李茶》在剧中猛烈抨击不义求财的行径却没有真的触及讽刺拜金的内核，空洞的观念想要搞笑实在太过困难。
其实，如果观念失之空洞，不仅作为喜剧的笑料不合格，而且很难成为现实题材剧情中的合理总结。《找到你》原本是一部现实意味显著的影片，情节的主干建构和完成女性视角悬疑叙述的方法都有高明处。之所以得不到节庆档观众的全然认可，一部分因素是影片对女性个体偶然遭遇厄运的事件渲染过度，观众一刷时会情不自禁地落入催泪效果，而在二刷具有前期认知准备后，一旦意外看到演员把面妆上刻意画出的黄黑粉底蹭在儿童演员脸上，出戏的错愕势必降低情感上的哀怜。
尤其是影片结尾让找到女儿的李捷在法庭上背弃身为律师的职责，在话语独白中将监护权交还给自杀未遂的离异全职妈妈。当性别利益成为凌驾在社会化基本职业道德之上的观念表达，反倒阻碍了现实取材影片对于真实社会问题的价值实现。《找到你》的内在逻辑裂隙影响到观众接受维度上的波动，作为唯一一部国庆档中的现实取材影片，它的遇冷才是最遗憾的。
作者：杨俊蕾（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